赵邺便笑笑不再问。
倒是她那幼儿,原还贪心想过或许是自己的,只是她那日自太清楼醒来就说回去会服药。
她膝下两个孩子已经入了陈家家谱,也难怪陈元卿这般上心,可见陈二心里还是向着她的。
倘若他真与她有个孩子,也不知会生得像谁些,他自己膝下两子一女,庶出的姐儿和哥儿都长得像他们母亲,唯独恒哥儿像自己。
他更看中恒哥儿些,却不是这缘故,只因为恒哥儿托生在顾氏肚子里,是嫡子而已。
可真要到那日……
赵邺心下不知想到什么,蹙起了眉,那边瑞王赵隒已走入殿中,他虽被夺了爵位,旁的嘉佑帝并未苛刻了他,一应还依着王爷的份例来。
“大哥。”赵邺回过神来先作揖道。
赵邺在面对这些兄弟姐妹时向来没什么架子,往日赵隒最烦他这分明倨傲却惺惺作态的样子,然而如今他在谏官口中名声相当糟糕,只能暂时避其锋芒。
那些个迂腐的文人都知太祖遗训“士大夫、言官不得斩”,各个想以死明鉴,以得千古留名,数月来接连弹劾他放任家奴纵火,草菅人命。
听说谏官刘承宗当场磕在紫宸殿柱子上,顿时头破血流,还是同任谏官的陈元卿出来说了句:“郡王也是受了无妄之灾,刘大人心知太祖遗训,这般莫非想要郡王抵命么。”
可惜陈元卿是赵三的人。
也就只有他,才能在这明晃晃的立场下,还叫嘉佑帝委以重任。
自宫内出来后,赵邺便回了府。
王守英凑近了他方低声说道:“王爷,娘子前几天出府,昨日方归,不过一直未去过那庄子上。”
赵邺“嗯”声,指无意识在案上敲了几下,道:“莫盯着了,叫陈二察觉反倒横生枝节,那庄子上的人也且撤回来罢。”
王守英躬身答是。
夜里开始下雪,赵邺去了顾氏院子里。
顾氏虽家中出事,那位侧妃沈氏又仗着自己家中与陈国公府攀亲带故,常有逾矩之举。然而赵邺的态度自始至终未变过,是以谁也不敢真正跑到她面前放肆。
赵邺照例教恒哥儿写了几个大字,他字画造诣虽不极陈元卿和陈令安,可也比常人要好得多。
毕竟他无法像陈元卿那样心无旁骛,更别论陈令安,纵然陈元卿眼高于顶,也不得不承认陈令安极有天赋。
只这天赋于她别无他用。
她是陈国公府上的嫡长女,就是目不识丁,哪个又敢怠慢了。
恒哥儿由丫鬟婆子领着睡下,赵邺依例去了另间屋子,王守英并两三个黄门正欲伺候他梳洗,没想到顾氏却来了。
王守英看了眼赵邺,赵邺挥手令他们退下。
顾氏身上裹着严严实实的绛色披风踏雪而来,赵邺立在窗前扭头看她,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,温和笑道:“王妃如何来了,夜深了回屋歇息着罢。”
他待谁都是这样,似极少见过他发怒的模样,可是府里谁不惧他。
顾氏咬着唇走到他跟前,将披风猛地扯下,里面竟只穿了条亵裤和肚兜,轻声道:“王爷,我伺候您梳洗罢。”
赵邺默不作声看了她眼,又帮她把披风系好,道:“今日祭祖,终究不妥,改日吧。”
“是奴家僭越了。”顾氏低着头道。
赵邺摇头:“无妨。”
顾氏来过又离开,赵邺却仍站在窗前瞧雪,连王守英唤他的声都未听见。
过了良久,他方自嘲笑了声,安娘若瞧见了,怕只会笑自己莫名其妙。她惯来不在意的,她出去几天,也不知道在哪儿又得了个欢心的。
“爷。”王守英又喊了声,“您莫冻着了。”
赵邺这才回过神来,肩上几乎被染白,他看了王守英眼,忽又道:“我白日里没来得及细想,你说依着陈二的性子,怎会突然在大庆殿上与我提及她那小儿?”
王守英低垂着头回:“奴婢不知。”
又劝说道:“王爷,外面雪越发大了,容奴婢把窗掩上吧,您可要保重身子,免得宫里圣人担忧。”
他身后可牵扯着一堆人,一着不慎,还不晓得要如何收场。
赵邺愣了瞬,转身离开窗边。
王守英忙跑过去将窗棂阖上,又出去嘱咐小黄门抬了热水进来,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赵邺。
赵邺坐在水中一言不发,王守英也不好多话,赵邺幼时王守英就已经在他身边,王守英虽是阉人,可赵邺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。
他大小见过这么多主子,大到宫中的官家圣人,小到王府里的哥儿姐儿,就没碰过比那位还出格的。
自家王爷跟着了魔似的,年幼时就爱跟陈国公追着那位跑,比嫡亲的兄弟姊妹还上心。
可不是他泼冷水,一早他就觉得两人成不了。
他可是亲眼瞧见两人闹得最凶那次,那位才十六岁,拿枝条把王爷身上都抽破了,就因圣人给王爷送了个教导床
帏之事的宫女。
这宫女后来也是福薄,否则如今怎么也能捞个侍妾当当。
王守英暗叹口气,服侍赵邺起身。
赵邺穿着中衣仰面躺在床榻之上,他人如困在这四四方方的拔步床间,魂魄早晃悠着飘到了屋外。
不过两三步,魂魄突然被缠住,再往前连府门都出不得,那府门上只写了“君命”二字。
他这半生都是为这活着,赵邺傻了半晌,方望着床顶的雕花嗤笑一声。
又不知笑的谁。
然而等他起身后,忽又唤了王守英嘱咐他道:“令暗卫去查查她那小儿究竟生于何年何月何日,送幅画像来。”
王守英帮他穿衣的手一抖,差点吓得跪在他面前,一想起那年的太清楼,颤颤巍巍道:“王爷,您是说?”
赵邺却摇头。
陈令安并不晓得他心中所想,她其实真打算与赵邺断个干净。一来她腻了,与赵邺一处并不比旁人快活,还无端担着风险。二来她也要为睿哥儿打算。
转而到了来年春日。
睿哥儿已经五岁,陈令安甚至动了带着睿哥儿和玉姐儿远遁南方的心思,没想到陈元卿却不同意。
“糊涂,难道我陈家的血脉以后要缩头缩尾,苟延残喘着过日子不成。”陈元卿只道,“此事我心中有数,你莫要生事。”
陈令安心中隐约不安,不是她不信任陈二,只怕陈二所想非她所愿。
她摸着裙衫上的花纹对他道:“这话当我对你说才是。陈二你倒是能耐的,那娘子一家就住在茶汤巷,你每每欺瞒母亲去买鱼羹,这回还要我跟你同谋。”
陈元卿面色微赧:“你只把事做了便好。”
“我懒得管你那破事,不过陈二,你既打算娶她,可莫仗着你国公爷的身份把人瞧低了,否则有你受的。”陈令安正色道,还破天荒真是为了他好。
陈元卿想着那果真跑到永安去的妇人,不自在摸了摸下颚。心道,他哪里敢看低,只他身边这两个,没把他气得再去见阎王已是万幸。
陈元卿要娶个寻常妇人的事,难办却也好办。
母亲这几年被陈二逼得没法子,就一心盼着他能乖乖点头,娶妻生子。
如今好容易愿意了,就是身世差些,那也总比陈二郎孤苦伶仃强。
不得不说,陈令安比陈元卿要了解林氏得多:“自小到大,咱们家二郎的性子您还不清楚么,他决定的事情谁说了都没用。二郎都二十七了,您要再拖着,难不成真等那边子嗣成群好过继个给二郎。”
她顿了顿又补了句:“反正睿哥儿我肯定不愿意给的。”
林氏的软肋可不就是子嗣,听她这么说瞪了她眼。
陈令安笑着来帮她捏背:“况咱家已经够富贵,便就是娶个普通人家的娘子,谁还能小瞧了陈二郎不成。您别忘了,之前二郎要娶夏大人家的娘子,是官家不同意。”
林氏松了口,等给陶家那边下了聘,这婚事便算定下来,就在八月十八日。
这府里许除了大房,旁的心中都替陈元卿高兴。
只是王氏如今自顾不暇,她这段时日似生了场风寒,身子愈发不好。陈元卿这婚事迎来送往,府里到处要人照应,偏她半分使不上劲,林氏便让陈令安暂掌着牌子。
陈令安八月十八这日忙得不得歇,直等到太阳落山新娘子在屋中坐定,她才有空分会儿神。
新嫁娘一身青色大袖衫端坐在帐中,待她头上盖头掀开,陈令安瞥了陈元卿眼,帕子掩嘴轻笑道:“新娘子长得好生漂亮,难怪二郎一心要娶进门来……二郎你可是好福气……”
陈元卿今儿个脾气异常好,任由屋内女眷打趣,又被闹着饮了交杯酒。但看他那眼神,由始至终就没从这陶娘子身上挪开。
陈令安笑着将一干女眷领出院子,去了花厅。
府内灯火通明,林氏向来不怎么饮酒,今儿因为喜事也喝了小半盅,陈令安对她身后吴嬷嬷道:“嬷嬷,您可要劝着点母亲,别醉了。”
吴嬷嬷还未答话,那边林氏就轻拍了下她,对桌上几人道:“你们看我家这大娘,就会编排我,我巴不得她霍霍别人家去。”
这话旁人可不敢随便应。
只陈令安与陈元卿两人的亲舅母,长兴侯林家的大夫人袁氏笑道:“我瞧着你舍不得,左右都不应,可不是要将咱大娘留在身边么,老太太一直惦记着呢。”
陈令安笑看着这位长辈未开口,袁氏倒自己先扯开了话题:“如今二郎娶妻,国公府明年怕又要请我们吃酒呢。”
这边吃酒说着话,陈元卿这日子挑的好,天未转凉,院里海棠花也开了。
忽见前院小厮匆匆跑来禀告,林氏示意吴嬷嬷,吴嬷嬷忙上前去问话,一问才晓得原来今日三皇子代表官家来宣旨,方才说念及往事,想来瞧瞧海棠花。
三皇子幼时常在国公府上玩耍,他如今许是心血来潮,但林氏可不能置之不理,只得先一手牵着睿哥儿和玉姐
儿站起身。
陈令安已近一年未曾再见过赵邺,早当两人关系断了。
突然听到他的名字,她不免看着莫名睿哥儿心慌了瞬。然而这到处都有人在看着,她哪里好发作,只得若无其事跟上林氏。
赵邺纵然是皇子,这样大喇喇进了别人后宅也是不妥,陈元卿穿着身喜服陪在他后头。
林氏带着一众女眷上前来给赵邺请安:“王爷万福。”
赵邺却未受,偏了偏身子上前去搀扶起林氏:“老夫人不用这般拘礼,您这般可是我的不是,方想起幼时曾与二郎在府中玩闹,才临时起了性说来看眼海棠树。”
林氏怀里小儿,忍不住仰起面好奇地看着赵邺,赵邺离他极近,手背自他身上擦过,眸光落在他面上失神了片刻。
“睿哥儿不可无礼,还不给三皇子请安。”林氏开了口。
赵邺手下一松,忙笑道:“无妨,这孩子倒是与我投缘,不知是哪家的?”
“我家大娘的,如今都五岁了。”林氏想起身后的陈令安有些尴尬,不过转念一想,当初圣人也未挑明,如今两人各自孩子都有,谁还记得那点子事。
好在只是她多虑,赵邺只是“嗯”声,似未放在心上,又与她说了两句便走开了。
赵邺并未在府中久呆,陈元卿亲送他到府外。
他若有所思看了眼陈元卿,翻身上马,忽无故作揖笑道:“谦之,可不敢扰了你的洞房花烛,你快些回去罢,等他日有机会你我二人再喝几杯。”
“殿下慢走。”陈元卿还礼作揖。
赵邺骑着马飞奔回府,王守英哪里追得上他,好容易到了府前,只看到王爷那匹良驹叫门房牵着,王爷人早不知去向。
赵邺一路去了顾氏的院子,顾氏见他这时候过来略有些吃惊,他除了初一十五几乎不往她这处来。
却还是带着丫鬟笑迎上去:“王爷今日不是去了陈国公府上,可饮酒了,妾身让人去煮醒酒汤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赵邺道,“恒哥儿可睡下?”
“已由乳母哄着睡。”顾氏回他,他向来重视恒哥儿些,就是沈侧妃当初生下的长子,也比不上。
这点却叫她欣慰不少。
赵邺颔首:“我去看看他。”
赵恒刚睡着,他的贴身乳母半跪在床前,见到赵邺人出现,正要请安,赵邺却挥了挥手令她退下。
掩门时,乳母不由往床间瞥了眼,却见王爷一脸沉思地盯着哥儿瞧。
她未作他想,退了出去。
赵邺抿唇摸了摸恒哥儿的脸,粗粝指腹叫刚睡着没多久的稚儿迷迷糊糊转醒,他看到坐在床沿的赵邺,登时醒了大半,便要下床。
“睡吧。”赵邺轻声安抚道,“爹爹看下你,这就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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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令安挺喜欢陈二媳妇陶幼金,瞧着人又乖又美,可比陈元卿那个不讨喜的招人爱。
因此陈元卿请她去箬山院教他媳妇时,她几乎没多想便应下。
“宝珍,我怎看着,如果我以后把二郎媳妇拿捏住,陈二就会乖乖听话呢。”陈令安对宝珍感慨道。
这话宝珍完全招架不住。
陈令安笑笑走去箬山院。
她与陶幼金说了好会儿子话,讲得都是京中这些大家族的轶事,也不知道哪传来的小道消息。
陶幼金听了半晌,她是个聪慧的,终于觉出味儿来,这长姐是变着法子告诉她来往人家呢。
这边两人正说着话,忽有个婆子在外头传话,也不要求见陈令安,说的却是要见宝珍。
陈令安对宝珍点头,宝珍出去了会儿,又很快回来,在陈令安耳边低语几句。